徐楠声来的早,所以画室里人不多,他一眼就看见窗边的男生。
是顾千欢。
“徐哥。”几个认识的跟班朝他打招呼,徐楠声敷衍地回应,期间目光一直落在顾千欢身上,瞥见他面前的空白画布,他不动声色露出一瞥轻蔑的笑。
星期天发生的事并不隐秘,顾千欢的画被毁了,凶手至今还没找到。
众所周知,油画是所有画系里难度最高技法要求最严苛的画派之一,他提前得到消息连带修改也准备了将近一个月,才达到今天的水平,顾千欢呢,距离比赛只有五天,他能画出什么来?
徐楠声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,如释重负?不可否认,他一直视顾千欢为自己最大的敌人,现在——
徐楠声昂首阔步地拎着画框朝顾千欢走去,不知是有意无意,在顾千欢一侧,拆开画放在画架上,做完这一切侧了侧头:“你的画……”
徐楠声唇角带笑,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:“是还没找到灵感吗?也是,毕竟灵感可遇不可求。”
顾千欢瞥他一眼,淡漠的眼神映不出任何影子,眼球上纠缠着红色血丝,苍白的脸,带着妖异的邪性。
他声音好听,冷冷的如同山峦流淌而下的雪水:“你很闲?”
徐楠声心头一窒,慌忙移开视线,再回头,顾千欢已经收回视线,他专注地调色,仿佛刚才的事于他不过是最平常的小插曲。
恼羞于竟然在他跟前露怯,徐楠声正要说什么,“砰”地一声打断他。
阮嘉明高调出声:“呦,徐同学早上好啊。”
他插足在两人之间,正好挡住徐楠声的视线,护犊子的架势,一时间竟叫徐楠声毫无办法。
阮嘉明脸上带笑,彻底忽视了他,边说边解开袋子:“欢欢,我特地跑三食堂给你带的小米粥,纸盒里有包子。”
徐楠声离得近,鼻尖嗅到浓郁的肉香,他厌恶地皱眉:“顾千欢,画室是画画的的地方,这点你应该清楚。”
阮嘉明听着脸皱成了包子:“你——”
他想说这是我拿的早餐,你说欢欢干嘛,分明就是赤-裸裸的针对。
顾千欢拦住他:“没关系。”他全然忽视身侧的徐楠声,对阮嘉明说道:“等我回来,你把画框准备好。”
阮嘉明张开嘴巴,傻眼了。不是,他就是来陪玩的吗,怎么突然变成了陪练,这落差太大,难为得他直薅头发:“不是,欢欢我——”
顾千欢已经拿着包子出教室,他倒是无所谓,垂下眼帘,遮住眼底的血丝和冷意。他迟迟下不了笔,不是画不出来,而是太汹涌,撕裂的情绪压抑不住。
顾千欢从没告诉过别人,他盯着那张空白画布时,早已一眼望到头。那刺目的白,癫狂的破碎,近乎狰狞地侵占整副视线。
顾千欢很快回到画室,人群围绕着徐楠声,发出一声声压抑的惊呼,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,他本人则怡然自得地任人欣赏。
顾千欢扫了眼,人群挨挨挤挤,根本窥不见全貌,只有隐约一点深蓝,十分抓眼。
从容地越过对方,顾千欢目光落在手忙脚乱布置的阮嘉明身上。
“做得怎么样了?”
阮嘉明吓了一跳,拍着胸口表示:“当然,我早就做好了。”
他说完愤愤不平地看了眼徐楠声,厌声道:“真烦人!”
以顾千欢为中心,他右手边是阮嘉明,左手是徐楠声,离得很近,却天然分成两个世界,一边熙熙攘攘,一边门可罗雀。
这样大的反差,也不怪好强的阮嘉明讨厌:“欢欢,我刚也看了,他的画根本不如你!”
顾千欢屈指给他一颗爆栗,倒是无所谓:“说什么呢,画画完了吗?”
声音落在一直关注他的徐楠声耳中,他唇角笑容一滞,仔细欣赏自己的幅画,才恢复笑意,他着人群说道:“时间不早了,你们都画完了吗?”
同学们才纷纷离开,徐楠声便迫不及待地扭头,声音带着隐晦的恶意:“顾同学,离比赛就剩五天了,你还有什么好想法吗?”
顾千欢没回答他,兀自凝视眼前的空白画布,至今未画一笔,漂亮的眼倒映出方方正正的一块白色,这副模样……竟然还有心思出神吗?
徐楠声撇撇嘴,眼里不屑加深一层,他很瞧不起,心里却松懈几分。
没人知道,顾千欢正陷进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中。他的视线一动不动,那幅空白画布上,正被一层一层地渲染、铺陈,纯白颜料抹上画布,他说一眼望到头,就是真的。
顾千欢从小就知道,他和别人不一样。仿佛有另一个世界,通过他的眼,投射进现实,那些纷乱奇诡的颜色,一一投影在空白画布上。
他作画从不需要起稿。第一眼,起稿,第二眼,铺画,什么色调技法,他天生就知道它们该怎么使用,大脑就是最清晰的数据库,那些他画过的画,一张一幅深深刻印。
正如时隔多年,他仍记得自己的第一幅涂鸦,像镂刻的花纹,直达核心,即使一层一层削弱,仍旧清晰可见。
顾千欢沉思一会儿后,终于拿起画笔。
他的动作幅度并不大,然而一落笔,坐在他身边的徐楠声猛地绷直身体,无形的压力叫他钉死在椅子上,死死看着顾千欢笔锋盘旋。
淋漓尽致。
徐楠声脑海里猛地跳出这么个形容来,纯白色颜料被他按上画布,刺眼,醒目,他竟然把整副画平涂一遍,真是大胆至极!
他不怕弄脏画面吗?!
他不怕色调偏差吗?!
走廊外,以李韫为首,一队人朝画室走来,而队伍后方,秦西西拿着手机缀在队尾,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定位。
画室里,低头作画的人谁都没发现他们,一行人就站在画室外的窗户边,扫视一番,只有一幅画完成度最高,这自然吸引众人注意力,李韫看过去,眼中闪过一抹惊讶,脸上露出笑意。
旁边的人跟他熟识,心生好奇,忍不住询问:“李教授,什么事这么高兴?”
李韫笑呵呵地说:“那边那个,是我的学生,他成绩很好。”
那人跟着看过去,感慨地说:“这可真是兵贵神速,旁边那个才开始他已经画完了,真好,是这届第一吧,这次画展肯定有他一份。”
他说着没看到李韫脸色一滞,等人说完,李韫才否认:“不是他,应该是他旁边。”他语气微滞:“顾同学才是我们油画系第一,可惜之前出了一些事……”
他自己也不确定,只剩下五天时间,顾千欢真的能画完吗?
身边的朋友则是怀疑地看向顾千欢,心里直犯嘀咕:第一?
顾千欢今天穿了一身白衣黑裤,通身清冷出尘的气质,容貌却是昳丽又秾稠,但饶是如此,也不大叫人信服。
他看着不像艺术生,更像是荧幕上的偶像明星,甚至比明星还要好看不少,放在人群里,是最耀眼的那颗星。
油画系顾同学?
声音吹进秦西西耳朵里,他蹭地一下抬起头,小嫂子就是镜大油画系,不由得抬头看过去,一眼就看见顾千欢。
他在人群里,如鹤立鸡群,再直白说,就是最耀眼的发光体,站在那里,边边角角都照亮了。
秦西西惊艳又大为震惊。
不是吧,真的那么巧?秦西西赶紧打开手机,想给顾风曜发个消息。
此时,一行人已经进入画室,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,不少人看见他们,注目礼行了一路,直到李韫绕到角落里。
这里静悄悄的,自成一派天地。
阮嘉明戴着耳机听音乐,一点没发现有人到来,画笔有一搭没一搭地涂抹,划水很开心。
掠过他,才是李韫的真正目标——顾千欢。
青年面前的画架上,大开幅的画框竖立,纯白色铺底,高饱和的单一色调极其刺眼,醒目的如同烈日,倾城的烈日烧灼下,大地天空,世界万物被曝晒成无天无地的惨白色。烧灼乃至融化,各色融成荒芜的死白。
顾千欢蘸满了颜料,暗红色点上正中心,割裂出一片暗红色,被画笔勾勒成不规则形状,宛如浓烈干涸的血浆。
李韫脚下一滞,浓重的撕裂和压抑感在一个照面之下已缠紧心脏,他半分都看不出顾千欢的画作内容,然而里面撕裂狰狞乃至痛苦的感情已经真实可怖地跳出画框,一把扼住你的脖子,窒息感扑面而来。
他的画里有情,求而不得。
和之前的《渊》相比,这副画的色调太热烈,太奔放,灼热的强光之下,一切都无所遁形。
太过炽热,反而成为最不可控的武器。
伤人伤己。
李韫看完身上冷汗淋漓,同行的人皆不逞甚让,默然无声地颤栗着,后方,秦西西捧着手机,艰难地吞了口口水。
手抖,腿软。
身上的皮都紧了不少。
秦西西强撑着录完一段视频,像是被采补一顿,虚弱地挪动指头,在对话框里发出最后的呐喊。
[嗷嗷嗷嗷嗷嗷!顾哥!太绝了!我死了也要说——嫂子杀我!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