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墙深宫, 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,巍峨的皇宫里, 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, 即使有哭泣的声音,也能被这些喜庆的声音完好的遮盖住,宫外的人无法窥见一点痕迹。
祁潭湘的花轿前脚离开, 祁芙薇的和亲队伍在跟锦帝拜别之后, 后脚也要离宫了。
祁丹朱、君行之和祁明长站在城墙上,与后宫里的其他人一起, 目送两位公主的花轿出了皇宫。
公主生来就在这皇宫里, 从今往后, 才真正开始不同的人生。
他们转身正想回掌珠宫, 祁芙薇的丫鬟忽然跑过来, 禀告说祁芙薇不舍得祁丹朱, 想要在离开之前见祁丹朱一面,亲自告别。
君行之蹙眉,不自觉握住祁丹朱的手。
祁丹朱抬眸对他笑了笑, “没事的, 姐妹一场, 我去见见她。”
君行之迟疑地点了点头, 旁边的祁明长瞥了他一眼, 道:“姐弟一场, 我也去送送六姐。”
祁丹朱无奈, 便带着祁明长一起过去了。
祁芙薇的花轿停在皇宫门口,百姓们站在不远处的长街上抻着脖子观望。
乌亥里骑在高马上,使臣们浩浩荡荡地排着两条长长的队伍, 神色都有些不耐烦。
祁丹朱推着祁明长走出来之后, 祁芙薇扯掉头上的红盖头,掀开轿帘走了出来。
这于礼不合,乌亥里旁边的使臣想要阻止,乌亥里摆了摆手,任由祁芙薇不顾规矩地走了出来。
祁芙薇站在火红花轿前,定定地看着祁丹朱,眸色晦暗。
她妒忌过祁丹朱,也试图跟祁丹朱不一样的活过,可最后她还是失败了,她走上了她母妃的老路,她模仿祁丹朱,甚至妄图替代祁丹朱,她不知不觉中,开始向往像祁丹朱一样活着,她忘了自己,忘了初衷,现在自食了恶果。
祁丹朱松开推着轮椅的手,对祁明长道:“我去跟她说几句话,你在这等会儿。”
祁明长应了一声,目光警惕地看着祁芙薇,道:“小心一点。”
祁丹朱轻轻点头,走到祁芙薇身前,祁芙薇红唇紧抿,将周围的婢女们都屏退了,只留下她们二人站在花轿前。
“你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?”祁丹朱开门见山问道。
她心里清楚,祁芙薇不可能是真的舍不得她,想要跟她告别,应该是还有话要说。
祁芙薇一身鲜红嫁衣,浓妆艳抹,眼神凌厉,跟以前判若两人。
她看着祁丹朱,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,道:“我的确有话想要跟你说。”
祁丹朱抬头看了一眼周围的人们,“那就快说吧,这么多人等着呢。”
百姓们好奇地张扬着这里,大家都以为她们姐妹情深,谁也不知道她们究竟在说什么。
祁芙薇看着祁丹朱,阴测测地眯了眯眼睛,“你那天有一句话说的没错,我母妃的确善于揣测帝王心。”
祁丹朱抬眸看她。
“否则以我母妃低微的身份,即使她长得再像你母妃,也无法在宫中平安的度过这么多年,更何况她只有一双眼睛长得像极了你母妃,普天之下能够代替她的人数不胜数,如果父皇只想要一个替身,这宫里恐怕根本没有她的立足之地。”
“她这些年谨小慎微,在后宫如履薄冰地活着,全靠筹谋算计,揣摩父皇的心思,倚仗父皇而活。”
祁丹朱抬眸看她,“所以你想说什么?”
“所以……”祁芙薇意味不明地勾唇,眼神冰冷地上前一步,贴着祁丹朱的耳畔,声音清冷道:“我与母妃之所以设法将你的画像送去给那西汗王,只是因为我母妃揣测到圣意罢了。”
她咯咯笑了起来,唇边的笑容一如往日的温柔,说出的话语却如刀子一般狠厉。
她一字一句道:“是父皇要你远离京城,是父皇要让你嫁去塞外,我与母妃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。”
她志得意满地笑了笑,微微后退,等着欣赏祁丹朱脸上破碎的崩溃,却出乎意料地发现祁丹朱面色平静,眼中情绪没有丝毫起伏,她只是冷淡地‘哦’了一声,算作答复。
祁芙薇眉尖蹙起,神色古怪地看她,“你不信?”
“我信。”祁丹朱语气依旧平静,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地小事。
祁芙薇显然不满足于她的平静和淡定,气急败坏道:“如果不是父皇在背后撑腰,你觉得大祁的使臣为什么会告诉那西汗王画像上的人是你?你觉得一切都是巧合吗?我与母妃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,能左右使臣!”
“还有当年在行宫,你被贼匪绑走的事,你不会以为我与母妃有那么大胆子,竟然敢绑走你这位宠妃的女儿吧?我母妃那个时候的身份比现在还要低微,她根本就不敢惹你母妃,更不敢动你,我们所做的一切,不过都是揣摩到圣意,替父皇做事罢了!”
祁芙薇被祁丹朱的平静刺激到,不甘心地吐露出一切,“父皇当年故意装作有急事回宫,就是为了让我母妃方便行事,事后他可以逃脱干系,让柔妃怀疑不到他的身上,只是没想到中间出了差错,明长竟然也失踪了,父皇得知消息之后才不得不赶回行宫,亲自去找到你们!”
“这些年来,你所受的一切苦难,这一切的一切,不过都是父皇在背后指使的!我与母妃不过是看父皇眼色行事罢了!”
“他欲置你于死地,又想自己置身事外,不让柔妃娘娘怀疑到他的身上,所以我与母妃就变成了他手里的利刃,我们仰他鼻息而活,为他做尽他不能亲自动手的事!”
“而你!不过是活在一个虚无梦里的笑话!你以为你真的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吗?不!你从不是什么受尽宠爱的公主!你只是一个可怜虫!”
祁丹朱面色不变,含笑看着她,“皇姐,你说的这些我都信。”
祁芙薇就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,她看着祁丹朱风轻云淡的脸,咬牙道:“那你笑什么?”
祁丹朱听到这些话,难道不该崩溃、恐惧、痛恨吗?她凭什么还能这么淡定?凭什么还能笑得出来!
祁丹朱语气悲凉道:“我笑你与你母妃这些年来助纣为虐,替他做了这么多坏事,可到了最后,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你,将这烂摊子扔给你来收场。”
祁芙薇倏然一愣,睫毛颤抖。
她咬紧牙关,心中生出无尽的恨意来,这三天来,这些恨一直在她的心里蔓延,可是她不敢去想,不敢去怨,更不敢去恨。
那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,是她的父亲,是高不可攀的权利,他冷漠而无情,她们不过是在他手底下苦苦挣扎的蝼蚁,卑微不值一提。
如今她心里用尽全身力气隐藏的恨意,被祁丹朱这样肆无忌惮地揭穿,她感到狼狈而难堪。
她这些年来替锦帝所做的一切,都成了她的报应。
祁芙薇狼狈后退一步,红着眼眶,强撑着一口气道:“祁丹朱,我虽远嫁和亲,但你以为你能落得什么好下场?”
祁丹朱看着她眼中滚动的恨意,无奈轻嘲,“祁芙薇,你不敢恨他,便只能来恨我。”
祁芙薇睫毛颤动了一下,神色流露出一瞬间的慌乱。
她看着仿若洞悉一切的祁丹朱,忽然神色一变。
她指着祁丹朱厉声道:“你早就知道这一切,你什么都知道!你母妃早就将一切都告诉你了……你这些年来一直在假装,装作什么也不知道,是你在报复我们!”
她眼睛慌乱的动了动,声音颤抖,“你在给你母妃复仇!你一步步都设计好了……你还打算做什么?你还知道什么?”
祁丹朱闻言浅笑,轻轻抚了一下墨发上的珠钗,阳光下的娇颜冷冽似雪。
祁芙薇惊恐地后退,一步步退回花轿前,“不!不止你母妃……你还在给他复仇……吴赤东、沂临县、沈厚、我、我母妃、沈关山……你在织一张网,你想把我们所有人都抓到这张网里,对不对!你最后的目标是谁,下一个是谁?”
祁丹朱自然不会回答她。
祁芙薇神色慌乱地扶着轿杆,惊疑不定地看着祁丹朱,她粗喘了两口气,忽然朝皇宫的方向跑去,嘶声吼道:“我要见父皇!我不能去和亲!我有话要跟父皇说!让她去和亲!绝不能让她继续留在京城!”
祁丹朱站着未动,很快就有人将祁芙薇拦了下来,从她的花轿从皇宫里抬出来的那一刻,锦帝就已经不会让她重新迈进皇宫的大门了。
祁丹朱看着状若疯狂的祁芙薇,淡淡道:“皇姐,安心出嫁吧。”
祁芙薇深吸一口气,渐渐冷静下来,她崩溃地站在那里,颓然地大笑出声。
她明白的太晚了,她现在就算冲过去将这一切告诉锦帝,锦帝也不会相信,锦帝只会觉得她是因为和亲的事在肆意报复祁丹朱。
没有人会去听弃子的话,也没有人会相信弃子的话。
她转过身去,浑身脱力一般,一步步走回花轿前,就像走到她已经注定的命运之路一样。
她在花轿前站定,愣愣地在那里站了片刻,脑海一片空白,对周围的催促声充耳不闻。
半晌,她回过头去,目光紧紧地盯着祁丹朱,似诅咒一般,恶狠狠道:“祁丹朱,我不会死,我会托着这副病弱的身子,等着看你的下场!”
祁丹朱远远看着她,红裙轻扬,灼灼动人。
她微微颔首,扬声道:“恭送皇姐,塞外路遥,一路保重。”
祁芙薇狠狠看了她一眼,掀开轿帘,转身进了花轿。
祁芙薇坐在轿内,脑海中纷乱地闪过许多画面,这些画面都是她陷害祁丹朱的过程,小时候她对祁丹朱还带着一丝愧疚,后来,随着她长大,她的手段越来越纯熟,她已渐渐将算计陷害祁丹朱当成了习惯,她可以毫无愧疚之心地对祁丹朱用尽一切手段。
积年日久,恨之成习,渐渐面目全非。
她轻轻闭了闭眼,她不知道现在的一切算不算报应,她只知道她已经没有回头路,她只能继续恨祁丹朱。
现在纵使离去,她也会带着对祁丹朱的恨意离去。
“起轿。”半晌,她睁开眼睛,终于稍微平静一些,声音嘶哑地开口。
这京城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,多留一刻或少留一刻也没有什么差别。
“皇姐离开之前,不再看这皇宫一眼么?”祁明长的声音倏然在轿外淡漠地响起。
祁芙薇微微一惊,掀开车帘,怒道:“有什么可看的?这皇宫里还有什么是值得我留恋的么!”
她的父皇毫不犹豫地舍弃了她,她的母妃虽然爱她,却没有能力保护她,这些年来,如果不是她母妃一直想法设法讨好锦帝,她如今也许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!
还有沈厚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!沈厚平时口蜜腹剑,却在她被送去和亲的时候,喜气洋洋地迎娶别人。
她最大的错,就是看错了沈厚,否则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,沈厚不但抛下她而去,甚至今日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。
这京城里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的?她只觉得厌恶,再也不想再多看这个皇宫一眼。
祁明长促狭地笑了一声,看着巍峨的皇宫道:“这狗屁地方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。”
祁芙薇心头稍宽,疑惑地看他,“你想说什么?”
祁明长慢悠悠道:“没什么,就是有件事一直忘了告诉皇姐,如今皇姐就要离京了,我们这辈子不知道还会不会见面,所以我前来告诉皇姐一声,也不枉你我姐弟一场。”
祁芙薇凝眉看他,心里觉得有些蹊跷。
祁明长小时候活泼开朗,但自从腿瘸之后性子就变得有些奇怪。
他之所以会落得一个残废的下场,多少跟她有些关系,所以这些年来,她因为自己那点心虚的心思,一直不敢接近祁明长,他们虽然是姐弟,但关系并不算亲近。
她疑惑地抬头望去,祁明长双眸明亮地看着她,像个天真无邪的弟弟。
她却愈发觉得古怪。
她清了清嗓子,故作淡定问:“明长,你想告诉我什么事?”
其实她对皇宫里的一切都不在乎了,也不想再知道什么,她只想让祁明长快点说完,然后快点离开。
祁明长阴晴不定地笑了一下,像叙说往事一样,不紧不慢道:“皇姐,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?你当年办事不力,父皇想害的明明是我阿姊,你却害得我彻底残废,因为这件事,你后怕不已,我是父皇跟他最爱女人生的孩子,所以即使你的初衷是替他做事,但你觉得他仍不会轻易放过你,对不对?”
祁芙薇面色白了白,嘴唇抖了一下,喃喃道:“你知道……”
祁明长温良无害地笑了笑,“父皇痴恋我母妃成狂,你自知你在父皇心里的地位无法跟我相比,担心父皇怒在心头会处置你,所以这些年来,你故意毁了自己的身体,装病多年。”
“你知道……那又如何?”祁芙薇很快镇静下来,豁出去一样地看着他,恶声恶气道:“你知道当年是我害了你,又能如何?我如今已经要被送去和亲了,你还能怎么报复我?这个时候你如果敢伤了我,父皇和那西汗王都不会放过你!”
她是要被送去和亲的公主,她谅祁明长也不敢伤害她,至于祁明长会不会对她怀恨在心,如今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,反正就如祁明长刚才所说,他们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面了,从此路途遥遥,祁明长有再多的恨也是枉然。
祁明长似乎觉得她警惕的模样有些可笑,轻轻摇头道:“皇姐误会了,我只是看你这些年过得实在是可怜,所以想在离别之前,告诉你真相罢了。”
“你究竟想说何事?”祁芙薇心里涌现一股不好的预感,惊疑不定地看着他。
祁明长微微一笑,风轻云淡道:“其实皇姐这些年一直都误会了,我根本就不是父皇最爱女人给他生的孩子。”
祁芙薇眉心疑惑地蹙紧,不耐烦道:“你在胡言乱语什么?父皇最爱的女人不是柔妃还能是谁?”
“父皇最爱的人当然是柔妃娘娘,但……我不是柔妃娘娘的儿子。”
祁芙薇全身一震,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,不由错愕抬眸,神色渐渐激动起来。
她难以置信地摇头,不肯接受这个事实,“怎么可能!你是柔妃的儿子,你当然是她的儿子……”
祁明长笑容渐大,透着一丝嗜血的残忍。
他看着祁芙薇苍白的面容,缓声道:“我不仅不是柔妃娘娘的儿子,还只是柔妃娘娘贴身婢女所生的儿子,我的出生不过是父皇醉酒后的一桩糊涂事,我母亲连个名分都没有,若论起来,我的身份可能还没有皇姐你高贵。”
祁芙薇难以接受地使劲摇头,神色慌乱地呢喃,“不……不可能!根本不可能……”
祁明长欣赏着她逐渐崩溃的面容,不疾不徐道:“父皇对外宣称我是柔妃娘娘的儿子,不过是为了隐瞒自己睡了宫女的丑事,也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私欲,他幻想着我是他与柔妃娘娘的儿子,享受着众人将我当作他们儿子的幸福感,柔妃娘娘活着的时候,有她养育我,父皇自然格外看重我,柔妃娘娘过世后……皇姐,你觉得我现在对父皇来说又有几分重要?”
祁芙薇愣愣地看着他,眼泪夺眶而出。
这些年来的疑惑,好像都有了解释。
祁明长明明是锦帝最疼爱的儿子,为什么他残废后,锦帝却连宴席也不让他参加。
明明祁明长那样受尽宠爱,为什么却好像从不亲近锦帝。
原祁明长根本就不是柔妃的亲生儿子,锦帝这些年之所以依旧维持表面上对他的宠爱,不过是因为他是名义上柔妃的儿子而已。
祁明长看着她脸上滑落的泪,毫不怜惜地轻声道:“我救了阿姊,破坏了他的计策,还弄得自己残废,我所做的这一切早就惹怒了他,他觉得我傻、我笨、丝毫也不像他,从那时起,他对我的宠爱就大不如前,后来,再无柔妃娘娘的庇护,他更不会再对我另眼相看,我早就被他放弃了,所以,他其实根本就不会因为我而怪罪你。”
祁芙薇不自觉屏住呼吸,面色苍白如纸。
祁明长幽幽一笑,声音残忍道:“皇姐,你自作聪明,这么多年来一直白白糟践自己的身体,可真是自作自受。”
祁芙薇嘴唇抖了抖,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祁明长,如果祁明长不是锦帝最疼爱的儿子,她这些年根本就不用做这一切。
她惊恐地捂住耳朵,不想再听,不敢再听,如果她这些年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,那么她日复一日的痛苦和不甘算什么?她喝的那一碗碗苦药又是为了什么?
是她自找的吗?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吗?
她用力地捂住耳朵,不想再听祁明长多说一个字,可是祁明长的声音还是冰冷地钻进她的耳朵里。
祁明长声音没有起伏道:“是药三分毒,皇姐,你这些年来为了装病,身子恐怕早就已经伤了根本,难以恢复如初了吧?”
祁芙薇抽噎一声,愣愣地看着祁明长,似是还无法反应过来,也无法接受和面对这一切。
她的身体……对啊,她的身体早就在那些汤药的浇灌下,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病秧子,即使她现在停止喝药,她这辈子也无法恢复成最初的样子了。
她忽然明白过来,这就是祁明长对她的报复,这些年来祁明长冷眼旁观她自己作践自己的身体,他不用惩罚她,她已经自我惩罚了这么多年。
他如今告诉她这个事实,不过是揭开她的伤口,欣赏她的报应而已。
祁明长眸色冰冷地看着她,勾唇一笑,推着轮椅转身走远。
片刻后,他身后传来祁芙薇崩溃而嘶哑的尖叫。
前尘往事,今日总算是清算了一笔。